解立新教授:我在ICU里很喜欢去握病人的手,这是与病人的换位思考……“CC”是呼吸学科的“关键之局”丨我与呼吸ICU(2)
来源: 呼吸界 03-08


从拆解进口呼吸机的“叛逆青年”,到打造中国智慧ICU的领航者……在《我与呼吸ICU(1)》(点击蓝字可跳转阅览)中,我们读到了解立新教授用三十余载光阴书写一部呼吸危重症领域的“破壁史”。


然而,他的故事并没有讲完,他说:“如今,当我们再回头看国内呼吸ICU的‘前世今生’和发展脉络,我们在讲述着这些亲身经历的故事时,一直有很重要的一条线、一个核心,我们的目的都是为了拯救危重病人的生命。”


应解立新教授之意,在分享今天的故事之前,我们先替他将一个问题抛出来——“ICU里,应该有怎样的人文?”请大家一起来回答……



“关于拯救生命这个话题,尤其在ICU里,它其实有非常浓厚的人文色彩,我们时时刻刻都在经历着这些人文的情怀,但几乎很少去谈论ICU里的人文。”


“ICU里的人文,我认为应该是包括对病人的人文和对我们医护人员自己的人文。”


任何时候也不要小看生命的韧性……没有同情心不行,太能共情也不行,这是ICU里一个特别值得大家共同讨论的人文话题


“我有一个经历很深刻,10多年前我遇到过一个堪称是ICU里的奇迹的病例。当时我抢救一名河北保定的农村妇女,她肾病,因免疫抑制剂继发肺部感染,ARDS,两个肺都破了。由于那时候还没有ECMO,所以也没有太好的办法救治她。我们当时几乎都没有任何信心,团队里我的一个学生就一直守着她,晚上也不回宿舍,死守。我们那时候都感觉这个病人已经快熬不住了,上了无创呼吸机、100%给氧,后来又气管插管,熬了三四周依然没有好转。大家都会鼓励她,她也一直在坚持,大家一起努力出现了生命奇迹。”


“恢复过来后她跟我说,‘我觉得我一定能活下来,我到了中国最好的医院,见到了最好的医生,我还有两个孩子要养,所以我一定要活下来。’她给我的最大感触就是女性的韧性非常强,我们任何时候也不要小看了这种生命的韧性。”


RICU里的胜利信心


“在ICU里最怕的是对患者的 ‘淡漠无感’,现在许多人可能都喜欢用到一个词叫‘钝感力’,确实有时候这种‘钝感力’可以帮助我们暂时脱离那种面对生命逝去的无奈感和焦虑感,但我认为在ICU里也不能太‘钝感’,我们对病人有时候需要有所感触。”


“但ICU的医护人员如果太能共情也不行,这样可能又会出现另外一种情况。举个例子:2006-2018年前后10余年间,我在ICU待的时间比较多,我们ICU有大约多个护士出现了精神症状,被病人的病情带进去了。受他们的影响,部分年轻女护士出现了类似于‘癔症’表现。发作起来很可怕,有一次我晚上去ICU查房,有个值班护士抢救完患者,因各种原因在我面前就因癔症发作,并出现呼吸性碱中毒,全身抽搐。所以,ICU里的人文关怀,我认为同样也是包括对病人的人文关怀和对医护人员自己的人文关怀,都需要。”


我在ICU很喜欢去握别人的手……很多病人即便药物镇静时你对他说话,病人会隐约感受到你关心他,部分患者清醒后会不同程度表达这种感激 


“对ICU的病人进行人文关怀很多时候还需要找准时机,用不同的方法。说到不同方法,我想起一个曾经的例子:有一次我抢救了一位唐山的40多岁的妇女,她也是免疫抑制剂后引起ARDS,她当时的救治情况还不错。可这个妇女的心理就很脆弱,她认为治疗太痛苦了,与其这么痛苦干脆就不想活了,于是无论我们跟她讲多少,她都始终不配合治疗。”


“怎么办呢?后来我想了一招,因为这位患者有个12岁的儿子,于是我就故意刺激她说:‘你看你儿子才12岁,如果你死了,你孩子怎么办?’……听到这句话,她的眼睛瞬间一下就睁大了,重新燃起了对生命的希望。”


“与她情况相反的还有一个极端的病例:这位男患者是混合性结缔组织疾病,肺部感染后引发ARDS。我们ICU团队已经守护他十几天了,病情已经在慢慢好转了,从气管插管到拔管,用上了无创呼吸机和面罩轮替治疗。就在那天下午他的反应让我很吃惊,他突然就跟我说,‘解主任我不想活了,我觉得我很累。’这种情况就是心理崩溃了,ICU焦虑综合征的严重后果,直接导致心理崩溃,没有生的愿望。后来我始终不放心,守着他到夜里11点多,还专门叮嘱了值班人员,结果第二天早上再来的时候就听到了他的死讯。”


“ICU患者除了疾病本身治疗外,心理治疗和康复一样重要,我们要相信在ICU里永远会见到奇迹,有时候你感觉救不过来的病人,只要再多一点点坚持就能救过来。”


“有时候,我们除了对生命本身尊重之外,上升到另外一个层面,它又包含有对人性的深深的理解,就是也要考虑病人自己的意见,这同样也是一种尊重。我曾遇到过一个病人,他是慢阻肺病终末期,我们的关系相处得很好,他在我这里就经历了5次气管插管,做最后一次插管时他对我说,‘我绝对不想活了,你别再给我插管了,真是太痛苦了。’这种情况我们如何面对?这面临的就是伦理的问题了。”


RICU里的“握手”交流


“我在ICU时很喜欢去握别人的手,那是20多年以前的事,1999年左右,我抢救了一位阿姨,她是淋巴细胞瘤化疗后引起免疫抑制,引发感染呼吸衰竭。她特别喜欢我的出现,那时候我还在ICU当管床主治医师,她特别喜欢我握着她的手。我会轻抚着她的手背安慰她,她每天都会期待我去握她的手,跟我说这样会感到一种很温暖的感觉。后来,我就习惯了与ICU病人握手的这种交流方式。”


“这确实也是一种拉进人与人之间感情交流的行为,对病人的影响是很大的。甚至有的病人在已经麻醉镇静后,只要你对他说话,安抚他或者鼓励他,很多时候这个病人醒来后他会隐隐约约感受得到你很关心他,对患者疾病的康复会起到莫名的作用。可能病人能感觉到一种潜意识的记忆,你在他最难的时候帮助了他。这在ICU里是非常常见的现象,也是我亲身经历的一些感受。”


“所以我时常在想,我们中国人说‘举头三尺有神明’,这句话是有道理的。我现在年龄越大,越来越意识到这一点,要知敬畏。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我们做医生不要自恃高高在上,要与病人平等。实际上中国自古以来鞠躬回礼的礼数很有道理,还有一张照片就是小孩给他的老师鞠躬,老师也给小孩鞠躬,这种教育实际上就是培养一种懂得平等的状态,尤其在ICU里当医护人员握住病人的手时,实际上就是在与病人换位思考,就是一种平等的心理的架构,这很关键。”


特别想提醒年轻医生“永远要保持对临床的兴奋点”……在ICU里真能走得远的人,都是大智若愚、表面憨憨、啥都不争的人


“从我三十多年在临床工作的经历,有一句心里话特别想提醒现在的年轻医生,那就是‘永远要保持一个对临床的兴奋点’。要有兴奋,不要为临床的繁琐工作把自己的兴趣点消磨殆尽。我发现只要能在临床上‘走得远’的医生,都是再忙再累,对临床始终有一种学习精神,对临床难点有一种兴奋。最怕就是遇到稍微重一点的病人就躲得老远,或者是熟视无睹,这样就很危险。”


“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经验和心得:要有找‘武器’解决问题的‘执念’。始终心里要带着问题,带着‘问号’,遇到临床解决不了的问题时,不要说‘我也没有办法了’,要想为什么解决不了,要思考。假设面前有一堵墙,我手里现在没有突破的工具,那我绕过你再想办法,或者我去找‘武器’,找有用的设备,把这堵墙给打穿。在ICU里遇到需要生死闯关时就得想招,不断想办法。这就需要我们养成长时间不断学习的习惯。直到现在我都有一个很好的习惯,每天晚上只要忙完了手里的工作,我起码都看1到2小时的文献甚至更长,这个习惯坚持了几十年。也许我正因有这种执着的精神,才能往前走。”


“ICU还是一个特别需要团结的团队。因为在ICU里,一个人‘单打独斗’即便累死也没戏,必须得有一个团队的精神,要学会互相‘补台’,千万别‘拆台’。我有一个很深的感触,‘在ICU里真能走得远的人,都是大智若愚的人,都是表面上看起来憨憨的、啥都不争的人,那种玩小聪明的人,在ICU里面往往都没戏。当一名学科带头人,要有容人之量,把各种人都团结起来,用人所长,为一个共同的目标奋斗。”


我在RICU


“现在的呼吸科医生中,大部分医院70%都是女医生,男医生少,相当部分医生不愿意进ICU工作。一方面,培养能够胜任的呼吸ICU医生培养周期长,资源不足;另一方面,呼吸ICU的工作强度和压力让许多人望而却步。在推进王辰院士提出的PCCM专科规范化建设过程中,我们曾对部分医院进行了摸底调查,现实情况很‘打脸’。”


“在我们的摸底调查中,有三分之一甚至一半医院都执行不够。当前有一个现状:相当多的呼吸科医生根本不会气管插管,不会调呼吸机参数,不会静脉置管、动脉置管,那他们怎么救治危重症病人呢?”


“我自问在我们学部,我说的话大家都能认真听,可我在推行相关工作时也会面临很大的阻力,可想而知在其他医院呢?情况只会更加严峻。后来,我们制定了一些规定,包括专培毕业后三年中至少有一年要在呼吸ICU、提高ICU夜班费、年底考核ICU工作经历进行加分等等。可即便这样逼着大家往前走,仍有许多人不愿意去……摆在面前的是,与普通病房医生比较,ICU医生工作强度要高很多,专业技术要求也高很多。因此,如何激发年轻大夫的积极性,需要大家深入思考。”


在ICU救人,我遇到最多也最棘手的病例几乎都来自于感染……不想最后无奈地对病人家属说“我很抱歉,所有好的抗菌素都用上了……”


“你知道ICU的终极难题是什么吗?我举个例子,我们治疗过很多‘白肺’的病人,有些病人来的时候还用着糖皮质激素,这种涉及社区获得性肺炎的重症病人,抗菌素甚至可能都要用上抗病毒、细菌、真菌好几种,结果过两天一看,根本没有效果,赶紧接着再调整用药,或加或减……但是病情还在加重,而且出现了多重耐药菌感染,进入恶性循环,没完没了,这就是ICU目前面临的一个终极难点——继发医院内感染。”


“医院内感染可能对于ICU来讲现在是非常难以解决的难题,因为呼吸ICU作为内科ICU,大多数时候面对重症感染的重病人,而治疗感染这个问题又好像是一个‘死结’。即便做好了感控,从洗手、换衣,包括把多耐药的病人安置到负压缓冲病房里隔离开,这些都做到了,好像效果并不佳。我们也用过环境消毒、抗菌素轮替等办法,效果也不好。怎么办?”


“我们首先想到早诊早治、早撤抗菌素,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做ICU床旁快速精准诊断,为什么要在我们呼吸ICU做原创的M—ROSE plus,为什么在做3小时‘评估-治疗-再评估-再治疗’的ICU闭环诊疗体系,就是想解决这个问题。把第一步问题解决了,针对医院内感染,诊断清楚到底是什么细菌,它对什么耐药,或者是什么病毒,什么真菌。这样我们要做个体化抗感染治疗,应用M-ROSE技术动态评价肺部感染情况,及时调整抗菌素,病人有好转,我们就可以赶紧往下撤。”


“我们现在做的事就是将M—ROSE plus技术自动化、智能化,标本进结果出,10分钟就出结果,可以动态监测标本是否合格,是否感染,感染的是什么,还可以动态观察效果好坏。包括其他研究,都是围绕快速诊断。”


全球首台智能化床旁M-ROSE设备


“我们要有一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即便是撞墙了走不通,我们要想着招把这堵墙绕过去,即便从墙背后也要把这堵墙给破了,就好比我研究‘噬菌体’这件事。”


“医学上现在对于多耐药菌几近无招,我也并不是研究微生物出身,但我们团队从2019年就开始布局研究‘噬菌体’,就是想找到破局之策。前期工作真是非常艰难,要做噬菌体的鉴定,要建立噬菌体库,要做分离、培养,制定鸡尾酒治疗方案等等,其实我们在此领域一窍不通,但要像打造一栋大楼一样,楼的底下地基都需要建三五层,表面看不见,其中苦甜只有自己知道,但好在现在我们的‘地基’已经打稳了。我们花了5年时间才把它用到了临床,现在我们已经开始应用 ‘噬菌体’在临床治疗多耐药的重病人,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先应用噬菌体鸡尾酒方法在ICU环境进行目标定植菌清楚,看到效果后,我们制定了严格的噬菌体鸡尾酒制作流程,通过301医院伦理严格审查后,2023年开始应用于支气管扩张合并铜绿假单胞菌感染患者,安全性和有效性都得到保证后,2025年2月份我们在国内呼吸领域建立了第一个噬菌体病房,已经有20多例成功案例了;今年下半年我们准备开始应用于ICU中HAP/VAP多耐药菌感染患者,解决ICU多耐药菌感染这个临床难题。”


“虽然我们现在有了‘噬菌体’这个武器,但路还很长,国内外大都停留在手工作坊阶段,因此需要构建噬菌体库,基于基因编辑的工程化噬菌体还有待突破。另外微生态紊乱和平衡的问题,我们了解的还很肤浅,包括病毒、细菌、真菌等等微生物它们也是个微观化的群体社会,本底是什么?他们之间如何沟通?平衡如何打破?如何重建平衡?等等问题都需要我们去认识,掌握其规律,我个人认为调整微生态平衡将是未来医学发展的重要方向。”


呼吸危重症是呼吸科的“关键之局”……我们正着手撰写重症肺炎Sepsis的全球第一部指南,让“CC”形成一个有特色的救治体系



“当我再次回顾这短短几十年,我最大的感慨就是呼吸学科建设发展到如今这一步非常不容易,王辰院士等呼吸界扛鼎专家确实高瞻远瞩,二十几年前他提出的呼吸与危重症捆绑式发展,指导我们戮力前行。学科发展,呼吸慢病是基石,危重症和介入是翅膀,代表着学科未来的发展方向。”


“我还想起去年,我和詹庆元教授、梁宗安教授前后一共跑了40家头部医院,发现发展得很好的医院有共同点,他们呼吸学科的重症和介入都很强,而这也完全应验了王辰院士早在2000年在《中华结核和呼吸杂志》上发表文章正式提出的呼吸与危重症学科要‘捆绑式发展’。然而今后,整个学科要重新布局,呼吸学科必须走内科ICU、走呼吸危重症的发展之路,是学科的希望所在。PCCM的‘CC’可谓是‘关键之局’。”


“但话又说回来,随着国家三明医疗模式的快速布局,未来‘头部医院’发展面临新的挑战,美国现在医院的格局在一定程度上预示中国未来医院的格局,一线城市不会再有规模特别庞大、几千张床位的医院,人无我有、人有我优将是头部医院赖以生存的法宝,所以,大医院的呼吸科,更要诊断和治疗别人治不了的病,更得要有危机感。”


“不得不说,有一点我真是很佩服詹庆元教授,就是‘呼吸危重症’到底如何定位的问题。过去我们一直没想好呼吸危重症到底如何去跟重症医学科竞争?我们的优势到底在哪?詹庆元教授这两年一直在讲重症肺炎。直到去年年初,我们终于想明白了,呼吸危重症就以肺部感染为牵引,以重症肺炎为抓手,重点关注精准诊断个体化治疗,关注 ARDS和感染中毒症(Sepsis),这两个是ICU最常见的综合征。而内科的危重症患者为什么到呼吸科?是因为他们也都是肺部感染,得了重症肺炎才转来。所以,以重症肺炎、以单病为抓手,再讲能力提升建设,这样就把ARDS和Sepsis,把整个生命支持体系全都抓起来了。我们如果炼成了在呼吸危重症领域的这把‘金刚钻’,呼吸医师可以说到哪里都能抬头挺胸走路了。”


“所以说,呼吸危重症是呼吸科的关键之局,而重症肺炎诊治又是CC的核心和关键之局。现在我还常常半开玩笑地跟詹庆元教授、梁宗安教授说,我们三个人可能这几年对‘CC’的最大贡献之一就是终于把这条线捋清楚了。”


“今年,按照学会/协会的工作安排,我们已开始着手撰写重症肺炎继发Sepsis的全球第一部诊治指南,以重症肺炎为入手,如何早诊断?如何规范治疗……把整个诊疗方案、流程全写清楚,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这就是我们现在正要做、正在做的事。”


专家介绍


解立新

解放军总医院呼吸与危重症医学部主任,主任医师,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军委科技领军人才。专业方向:呼吸危重症、感染、呼吸康复。中华医学杂志中/英文版、中华结核和呼吸杂志、中华内科杂志编委;国际呼吸杂志、CDTM副总编;中国呼吸医师分会副会长,IDSC副主委,中国医师协会急救复苏与灾难专委会副主委;中华医学会细菌感染与耐药防治分会常委;中华医学会呼吸病分会全国委员兼呼吸治疗学组组长,危重症学组顾问。牵头获得国家科技部重大/重点课题、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重点、军队重大/重点课题等资助,发表论文500余篇,其中SCI 累计影响因子1300余分。获得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第三完成人)、军队科技进步一等奖(第一完成人)。


本文完

采写编辑:冬雪凝;责编:Jerry

123